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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0章 断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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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早晨还没到七点,去摸床头手机的时候,李隅昨晚喝药的玻璃杯给摔碎了。

    很响亮的一声,便携药盒也跟着摔开了,不同颜色的药片和胶囊落了一地。

    李隅皱着眉头坐起身,但看了来电显示之后有一阵恍惚。

    他从床上下来,踩着裤脚接了电话,听到阮衿在电话里面问他,凌晨四点半打电话给他有什么事。

    他徘徊着走了几步,吃药的副作用上来让他视力模糊,眼前是一片灰色,他什么也看不清,直到脚底传来刺痛,才发现自己踩到玻璃上了。脚底正在往外渗血,他一边把扎进脚心的玻璃碎片取出一边说:“没什么,可能是睡着之后按错了,不好意思。”

    阮衿最后问了一句,“你就……没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?”

    李隅不知道自己顺势说了什么,但在说完之后,他的感觉并不好。就像是,三分球没能投中,就像是,发现自己还有个莫名其妙的弟弟。

    等他把脚心上的伤处理好,又把玻璃扫进垃圾桶,一粒粒把药重新捡进药盒,照例拉开落地窗的遮光帘,才发现外面已经是晴空万里。

    只是蓝天,太阳也有点刺眼,闭着眼睛晒了一会儿,他感觉自己像个逐渐回温的冷血动物,手脚和面庞都开始发热,不过感觉还不错。

    他把手机的录音功能打开,放在地板上,开始说话:“第十三天了吧?现在是八点了,这个数字我不喜欢。”

    顿了一会,他继续闭上眼,眼前是被太阳照出一片温热的红,他依医生所说的,开始在面前描绘出阮衿的形象来。

    同样是在太阳底下,头发和眼睛都被染成了浅金色,大概是盘着腿,用右手托着下巴倾听他说话的动作,“你给我打了电话,但我不知道说什么,只能说谎。因为做了噩梦被惊醒所以在四点钟打电话给你,这种原因很难说出来。我能听出你对此感到失望,我也觉得很抱歉,因为我太擅长,也太习惯这么去伤人心了。我想以后会好一些吧。”

    讲完之后,他把录音给关上了,这段录音被存了成了“13”,这是医嘱,诊疗单上密密麻麻地给他写了许多要求,细致到几乎把他的每一天都填充满了。

    独居?记得门窗锁紧。

    定时定量服药,绝对不可以私自停药。

    每天外出散步至少半小时。

    有健身习惯吗?挺好,继续下去吧。

    保持正常的作息,一日三餐要吃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他虽然当时被医生弄得有点不耐烦了,“我又不是刚出生。”

    “就得按照刚出生来,就当是重生一次吧,你看看你这些激素指标。”医生对着那些图像和数值露出深恶痛绝的表情,他把打印出的诊疗单拍得脆响,然后递给李隅,“你如果有事可以随时电话联系我,或者按照上面最后一条来。”

    最后一条写着:倾诉。

    医生说他会建议其他病人写写画画什么的,但是李隅这种不行,他说他其他的病人都是眼泪一流则停不下来,情绪时刻崩溃,李隅则是另一个反面,李隅找不到泄洪的闸,根本哭不出来,倘若哪天能哭出来,说明心理疾病好了一大半。

    所以靠用手写是完全不行的,就必须把嘴给撬开,他建议他多交流,多倾诉,如果是讲不出口的对象,可以尝试每天录一段音。

    第一天的录音,他对“阮衿”几乎吐不出一个字来,沉默了整整一分钟,这件事不提也罢。后面渐渐就通顺了些,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讲些细细碎碎的东西出来,就像是冬天人嘴里吐出有形的白雾一样,虽然很无聊,也没有什么特别意义,但是至少它存在。

    到今天为止一共有十三段了。

    期间有个插曲,李隅昨天在外面的咖啡厅戴着耳麦里开完视频会议,他碰到了薛寒。

    被拍肩膀的时候他还没有认出眼前的人究竟是谁,以为是来搭讪的要联系方式的,他拒绝得很爽快,薛寒不得不啼笑皆非地重新介绍自己,李隅才好不容易才捡回一丝印象。

    “哇,你这人,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……”

    该怎么说,薛寒觉得他压根只愿意记得自己想记得的人。

    或许应该跟老同学叙叙旧什么的,可惜当年的最后一面的印象并不算是什么好事,李隅常年在国外,不和高中同学联系,更别谈各种聚会能见面了。

    “你有什么事情吗?”还是那副礼貌又疏离的样子,潜台词就是“如果没事就赶紧走吧,别来烦我”,眼镜和耳麦都不打算摘下来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你现在很忙吗?”薛寒仍是不打算走,甚至还坐在李隅旁边面前了,“同学一场,别这么无情吧,我你听说你跟阮衿又复合了?”

    李隅一脸平静,不过看上去也不太想回答她的问题,“从哪儿听说的呢?”

    她则是把头发往而后顺,“算了,我其实也不太在意这个问题。这么些年我一直挺憋屈的,如果能再亲自见到你一次,那件事是一定要说出来的,毕竟心里总是莫名有点愧疚感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薛寒的大狼狗还栓在外面的宠物专座上,她指了指外面,“先出去说吧,我的狗在外面。”

    两人便一起坐到外面,她抚摸着大狼狗的毛,对李隅说:“你回国找阮衿那一次,这件事总没忘掉吧?你当时问有没有人见过他,也问过

    我,我说没有,其实骗了你。”

    那时候李隅刚出国不久,莫名又飞回来一次。

    他那时候其实超乎寻常的冷静,找人的时候看不出一点悲伤或者难过的痕迹,反倒是让想看笑话的人都很扫兴,他只是逐个把周围人问了个遍。

    有没有人见过阮衿?最后一次见在哪里?

    他就像个在街头排查户口的警察似的,挺没劲。

    薛寒见过阮衿一次,她可能是全世界最后一个见过阮衿的,这和发现新大陆没什么区别。但是她当时不愿意说,或许是因为对李隅的报复吧,她有点恨他目中无人的样子,也恨他什么都不记得,直到今天也是一样,他还是这个样子。

    不讲出来是一种伤害,而阔别七年再讲出来,更是一种伤害,她觉得自己很高明。

    “当时我问过你的,我说你是不是忘掉了什么东西?但是你表现得好像一点都不记得了,所以我盯着你的眼睛说:对不起哦,我也没见过他。其实我见过他,可你转身就走的背影好无情。我那时候刚从便利店出来,看到阮衿穿着病号服,手背上还沾着输液贴,他跟刚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没什么两样,喘不上气了还在街上光着脚跑,那样子实在太可怜了,真的,我看着他去电话亭打的电话,打完还蹲着哭呢,不知道是不是给你打呢?”

    薛寒觉得自己讲得很痛快,李隅究竟作何反应她也来不及看,如同自虐般继续说下去,“我之前就救过阮衿一次,你也忘了吧?那次阮衿被梁小颂纠缠,你集训完,在校门口等他,他没出来,那件事是不是我跟你说的?我说你欠我一个人情,结果你他妈一直到出国都没想起要还我,哈哈哈,所以我想,第二次了,第二次,你根本不记得欠我什么,那我又凭什么要告诉你。哦,你找到他,你们又皆大欢喜了,这对我来说究竟 有什么好处吗?你俩最好死也不见面,误会到底,我就爽了。”

    李隅听完没什么反应,薛寒觉得索然无味,她知道李隅爱装相,心里指不定如何翻江倒海,反正苦的人不是她。

    “说完了?”

    “说完了。”薛寒看着前面笑,“还装呢,你心里不难受啊?可怜,但是又不让别人可怜你,不得不说,你这样看起来更可怜。”

    “你去安定医院看看吧。”李隅双手收拢在口袋里,一直紧紧地握住了那个便携药盒,那粗糙的边缘卡死在指缝里,可他却迟缓地没觉察到痛,仅仅只是握住而已,“那儿的医生不错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在说我是神经病吗?”薛寒站起来,她的狗也气势汹汹的,蹲起来约有半人高,可能有点暴冲的毛病,它把李隅的肩膀一顶,莎啦作响的药盒就从口袋里滚出来了,薛寒看他低头捡起来,忍不住哈哈大笑,“看来你去安定医院看过了嘛,都开始吃药了,得了精神病?”

    “是啊,我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病,所以少刺激我。”李隅把药装回口袋,薛寒好像成功被他吓到,离他远了一点。

    可薛寒在李隅更看上去就像更偏执的版本的自己,直到正视这面哈哈镜,他才发现那其中的形状的确很扭曲,“把一个根本不记得你是谁的人记恨了七年,有意义吗?你现在说出来,想让我讨厌你?恨你?记住你?可我不想对你浪费情绪。”

    讲完这句话,他感觉自己解脱了,就像花费了一整天去打开死结,某个瞬间,它自己忽然散开了。

    不要再沉溺于过往的缺憾,就连“如果”也别去想,李隅是这么告诉自己的。

    但是阮衿呢?

    问题蔓延到他那里便总是无解的,像一条堵死的路。

    在电话亭里蹲着哭泣的阮衿,会是什么样的?他握着药盒不让自己沿着这条路走,因为无解,会头疼,会植物性神经紊乱,他不能,也不允许自己继续再想下去。

    安眠药让李隅睡上七个小时,但质量不能保证。他梦到自己在一个空无一物的游乐园中游荡着,在生锈的旋转木马下面,他穿过纵横交错的铁杆,找到一只断了腿的白猫。

    他把它抱起来,细心地包扎好伤口,猫能走会跑,也会用粉色带倒刺的舌头舔舐他的手心。

    结果场景瞬间转换到大马路中央,卡车笔直地冲过来,把他的猫碾成一滩肉泥。

    暗色的血,还有那些细碎的,粘黏不断的,闪闪发亮的血肉组织,像呼吸一般蠕动着,被轮胎拖成一道很长很长的湿迹。

    被惊醒之后先是给阮衿打了电话,觉得不妥之后又迅速挂断了,梦见李胜南在房子里被烧得皮开肉绽也没有让他这样不安过。

    李隅有种说不清的模糊预感,但是此时此刻,太阳出来之后,把一切都照射得很清晰,他感觉一种久违的,真实的温暖,侵袭了全身。

    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过去了吗?天气不错,精神也不错,他预感自己或许要好起来了。

    医生在早晨八点打着哈欠问候他:“你感觉怎么样?有按时吃药吗?”

    他叼着吐司,模糊道:“挺好的,副作用有点大,会做噩梦,但是可以忍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的能忍,那程度挺严重的。”医生在那边笑,然后又严肃道:“梦到了什么,具体告诉我吧。”

    于是李隅就复述了一遍。

    医生沉吟了很久:“我们的交流不够深入,不过,你有没有想过‘卡车’和‘猫’这两种意象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?其实你也没必要把自己纠正成一个什么都不怕的人,毕竟不是神佛。谁都有找到一个角落,然后蜷缩起来的冲动,就算是偏安一隅……那也不是个错误,为此觉得羞耻大可不必。”

    “另外,不要因为梦魇的问题擅自停药,很多人觉得自己好了,但其实是错觉,停了之后会更严重地反弹,要坚持下去啊。”

    要坚持下去,当然,闭着眼睛吞咽下苦涩的药片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事,反胃的感觉他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。

    李隅去公园散步,去教堂,按时吃饭,睡觉,录一段音,在家处理工作,白疏桐嘲笑视频中的他前段时间宛如一个自闭症儿童,不苟言笑的时候开会都以为他在生谁的闷气,现在看起来好多了。

    下午他还是给阮衿打了个电话,不过那头显示“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”,可能是因为在乡下信号不好吧。

    等阮衿回来,他再把撒泼接回来吧。

    不过很多时候变故猝不及防,就像是医生所说的,你觉得你已经好了,但是那一切不过是错觉而已,太阳又重新藏匿进云层中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,他正开着视频会议,视频里的讲着t的员工忽然顿住了,然后说:“老板,额,你的佛珠断掉了。”

    他视线往下滑,才发现平搁在桌子上的手腕上空空如也,上面覆盖着的一粒粒小珠子都不再紧贴于他的手腕,像一串被绳连着的铜钱,蜿蜒在桌面上,不至于撒得到处都是,可是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断了,一颗颗像水珠,正在从端口缓慢地逃逸,滴滴哒哒。

    他一边把珠子捡起来,一边对视频里的人说“谢谢你,可以继续了说。”

    是什么时候断掉的,又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?

    等到会议开完,他重新把珠子穿回红绳上,一百零八颗,代表着消除一百零八种烦恼。少了一粒,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。

    他暂时把断掉的佛珠放下,看时间差不多到了,就准备出去散散步,刚好莫名很憋闷。

    可下楼之后,他在公寓门口偶遇了一行不速之客。

    一个哭哭啼啼的姑娘被几个高大的人簇拥在中心,就在和他擦身而过之际,那姑娘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,“是他。”

    后面一个穿着迷彩服的男人看着他,说话声音不像是本地人,“等等,你是李隅?”

    他把手从那个女孩那里抽出来,“我是,你们有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他话还没说完,那个女孩就先“噗通”一声给他跪下了,还作势要磕头,被他给扶住了肩膀,“这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后面几个迷彩服欲言又止地看着他,眼神中不知是同情还是怀疑在闪烁,“李先生,你都不看新闻的吗?”

    李隅的确没看,因为他连手机都很少开机,不过他现在感觉自己像白痴一样,被一群陌生人在自家楼下意味深长地端详着,那感觉糟糕透了。

    “从昨天到今天,全国都在报道锦城嶙峰山景区的事,因为常年开矿导致地下空洞,突发了小范围的陷落地震,还有暴雨造成的山区泥石流。本来是不严重的,但包括阮衿在内共计有十八人受困在观音洞里,三个小孩子被大人们协力送出来了,可之后塌陷更严重,大人们都还没解救出来,我们看信件描述,情况好像也不太好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情况不太好的时候,迷彩服们好像还是特地委婉了一点。

    地震?泥石流?他感觉自己有些听不懂了。

    阮心从哭得喘不上气变成了嚎啕大哭,她也不管当街在高级公寓面前哭得像泼妇会被路人古怪的眼神打量,她只是攥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攥住李隅的裤脚,“我是阮衿他妹妹,你不记得我了不要紧,但我求求你,不管你怎么想他,这段时间他一直很痛苦,我求求你去看看他吧……就算不喜欢他也去一下吧……他要死了,真的可能死了,遗书都是写给你一个人的……”

    她像一滩泣不成声的烂泥,也根本无法站起来了。

    李隅的头开始嗡嗡作响,他一时之间不能理解这些向他涌过来的信息。

    后面的人递给李隅一个矿泉水瓶,表面上不规则的灰黄色泥浆已经干涸,坚硬地如同一层痂,那里面静静躺着卷起的纸筒,能看到里面清秀的铅笔字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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